【內容摘要】清順治朝冊封五世達賴，頒賜金冊、金印，是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史上的一件大事，意義深遠。五世達賴對印文的藏文部分重新作了翻譯，所用詞匯與清廷有明顯區別。康熙末年，清廷冊封七世達賴并賜予金印時，沒有沿用五世達賴的封號，新封號既是朝廷對冊封達賴態度謹慎的表現，也是清廷修改達賴封號、印章藏文用詞的一種試探。雍正朝對七世達賴又重新冊封，頒賜金印，進一步加強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的關系。從金印漢文部分來看，冊封的封號與順治朝只有譯音上的一字之差，區別不大，但藏文卻有較大變化，雍正朝頒賜金印印文與五世達賴所用詞匯相對較為接近。三次頒賜金印藏譯文變化的背后，包含了清廷對藏傳佛教態度的演變，表現出清朝治理邊疆文化理念已趨成熟。

【關鍵詞】清前期；印章；印文；邊疆文化；治國策略

【作者簡介】劉鳳強，西藏民族大學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歷史文獻學、藏族史。羊毛措，西藏民族大學民族研究院副教授。

【文章來源】《西藏研究》2024年第5期。本文系2020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禮儀在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交往中的作用及影響研究（唐至清）”（項目編號：20BMZ032）、2024年度西藏民族大學一般項目“藏文典籍翻譯人才培養研究”（項目編號：24MDY23）階段性成果。

順治九年（1652），五世達賴到北京覲見順治皇帝，受到隆重接待。次年，清廷在代噶（今內蒙古烏蘭察布市涼城縣東北）冊封五世達賴，賜金冊、金印。康熙、雍正時期對七世達賴重新冊封，頒賜印章。康熙朝賜予達賴的封號和金印與順治朝相比變化很大。雍正朝給達賴封賜的金印印文，從漢文部分看，似乎與順治朝所賜大致相同，但結合印文的藏文內容分析，有明顯變化。清廷在順治、康熙、雍正三朝冊封達賴，并頒賜不同的金印，體現了清廷對藏傳佛教態度的演變。

一、五世達賴和清廷對印文理解的差異

順治九年十二月，五世達賴歷經長途跋涉，至北京覲見順治皇帝，受到朝廷隆重接待。在五世達賴返回途中，行至代噶，清廷遣使者前往冊封，封號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呾喇達賴喇嘛”，賜金冊、金印，金印印文為漢、滿、藏三種文字，藏文為“????????????????????????????????????????????????????????????????????????????????????????????????????????????????????????????”。五世達賴對清廷賜予金冊、金印極為重視，在自傳中寫道：“我為具吉祥欲界大自在寫了詩體吉祥偈頌，啟用了此印，作了薦新”，并給順治皇帝上表文稱“竊蒙圣上賜金冊、金印、尊貴之封號之鴻恩，實不勝歡忭”，其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值得注意的是，對印文的用詞，五世達賴與清廷有不同看法，據自傳記載：

????????????????????????????????????????????????????????????????????????????????????????????????????????????????????????????????????????????????????????????????????????????????????????????????????????????????????????? ?????????????????????????????????????????????????????????????????????????????????????????????????????????????????????????????????????????????????????????????????????????????????????????????????????????????????????????????????????????????????????????????? ????????????????????????????????????????????????????????????????????????????????????????????????????????????????????

陳慶英等譯為：

皇帝頒發了印文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呾喇達賴喇嘛”的漢、蒙古、藏三種文字合璧的金印和金冊，金冊有最厚的書頁那么厚，而且很均勻，寬度為四指，一拃長，有十五頁，神奇地連接在一起，可以折疊。還有用上述三種文字書寫的讓我管領西方眾生的敕書及賞賜物品等。金印、金冊在盛大的宴會上頒賞。由于金印上的藏文印文為蒙古譯師所譯，故譯文較拙，上述文字則是由一位善巧翻譯的漢人譯師譯出。

五世達賴認為印文翻譯不準確，故徑直將印文作了改寫，與清廷頒賜的金印印文有較大區別。陳慶英等翻譯《五世達賴喇嘛傳》時，直接按金印漢文翻譯了五世達賴改寫的文字，其實與五世達賴的本意不符。至于金冊，五世達賴只是說由漢族譯師翻譯，并未評論其翻譯恰當與否。五世達賴稱“???????????????????????????????????????????????????????”，陳慶英等譯為“讓我管領西方眾生的敕書”，此處采用意譯，藏文中并沒“管領”的詞匯，查閱《清實錄》所載順治皇帝給五世達賴的詔諭（收錄了金冊全文），同樣沒有“管領西方眾生”之語，筆者認為應譯為“令西方眾生知曉的敕書”，這句話是五世達賴個人的理解，并不是金冊的內容。東嘎·洛桑赤列認為金冊和金印封號的藏文寫法不同，他在《論西藏政教合一制度》中論述說：“順治帝邀請五世達賴喇嘛到北京相見，給以隆重款待，并賜給由15葉厚度約與藏紙相等、寬四指、長一拃的金葉穿眼連合而成的可以開折的金冊，上面用漢蒙藏三種文字刻有：‘西天大善自在佛，所化天下眾生，不變執金剛嘉措喇嘛’（?????????????????????????????????????????????????????????? ?????????????????????????????????????????????????? ?????????????????????????????????????），并賜給金印，金印上用四種文字刻有：‘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呾喇達賴喇嘛’（?????????????????????????????????????????????????????????????????????????????????????????????????????????????????????）。”東嘎·洛桑赤列對金冊的描述，基本來源于《五世達賴喇嘛傳》，唯有最后提及金印刻寫的藏文源于清廷所賜金印印文，文中提到金冊是用漢、蒙、藏文撰寫，沿襲了五世達賴的說法，其實應是漢、滿、藏。《清實錄》簡略記錄了冊封過程，全文收載了金冊內容，如下：

遣禮部尚書覺羅朗球、理藩院侍朗席達禮等，赍送封達賴喇嘛金冊、金印于代噶地方。文用滿、漢及圖白忒國字。冊文曰：……茲以金冊印封爾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呾喇達賴喇嘛”，應劫現身，興隆佛化，隨機說法，利濟群生，不亦休哉。印文曰：“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呾喇達賴喇嘛之印。”

從中可以看出，金冊的封號與金印的文字是一致的。對于頒發金冊、金印這么重要的事情，清廷絕不會出現同樣的漢文用兩種不同的藏文譯法的情況，只能是五世達賴本人對文字翻譯持不同看法，東嘎·洛桑赤列可能鑒于金印印文與《五世達賴喇嘛傳》所述有差異，誤認為金印和金冊文字不同。

為進一步探究清廷和五世達賴對印文藏文用詞差異的原因，我們對金印文字和五世達賴所用文字拆分如下加以比較（見表1）。

兩相比較，朝廷賜予的印文和五世達賴個人用詞主要有四個方面不同：一是修飾語，如“大善自在佛”，五世達賴用詞更為準確，上表已備注。瓦赤喇怛喇即金剛持，五世達賴用了修飾語“??????????”（不動或不變），進一步提高了其佛教地位；二是朝廷的印文注重采用蒙文，而五世達賴則側重于藏文，如達賴一詞源于蒙古文，印文采用了漢文音譯的方法，而五世達賴則用了“????????”一詞，將蒙古文意譯為藏文；三是朝廷側重于宗教管理權力，印文將西天譯為“??????????”，出現“?????????????????????????”詞句，有佛教權力主宰之意，“???????”一詞政治色彩突出，體現了清廷側重從政治角度考慮問題；五世達賴將西天譯為“???????????????”，且注重引導眾生走向解脫的利他功德，稱“??????????????????????????????????????????????????”（天下有情眾生統一于佛教）。在用詞上五世達賴使封號更能體現出他本人是引導眾生解脫的宗教領袖；四是關于漢文“所”字，印文譯為“?????????????”（很大范圍），五世達賴的用詞中卻找不到相對應的詞匯。從上面表格比較中，我們能感受到，清廷封號的“所”字，譯為“?????????????”（很大范圍）應是對“?????????????????????????”的限制，確實如王森等學者所論，“所”字將五世達賴的宗教權力限定在蒙藏地區。五世達賴并非不認可“很大范圍內”，他在自傳中提到，皇帝賜予金冊是“令西方眾生知曉”，即是對朝廷冊封的認同，只是從佛教意義上講，佛應是引渡所有蕓蕓眾生，而不應有地區的差異，因此，他認為其職責應是“令天下有情眾生統一于佛教”（??????????????????????????????????????????????????）。在五世達賴看來，“???????????????”（西天）已經明確了其權力范圍，在引導眾生（漢文為領天下釋教）方面已無需再加限制，故而不譯“所”字。

雖然在翻譯上有些差異，但五世達賴非常珍惜朝廷的冊封，此后遇有重要的文告、命令等，他都使用這一封號，并鈐印。后來，隨著社會局勢的變化，清廷逐漸意識到藏文翻譯中存在的問題，并對之加以修正。

二、清廷冊封七世達賴及對印文的修正

康熙五十九年（1720），清廷第二次派遣大軍入藏驅逐準噶爾，為了加強蒙古、西藏等勢力及民眾對中央政府的向心力，此次清軍入藏同時，護送七世達賴格桑嘉措前往拉薩坐床。出發之前，康熙皇帝應青海諸王、臺吉的請求，遣使冊封七世達賴。不過，此次冊封并沒有直接承襲五世達賴的封號，康熙五十八年（1719）十二月在確定護送達賴入藏時，議政大臣等奏“新胡必爾汗封為達賴，應給印敕、名號等項，令各該處議奏，都統延信、楚宗、公策旺諾爾布、侍讀學士常授等回時，令與大將軍商酌”。之所以要重新討論封號，應與當時連續出現三位六世達賴的特殊局勢有關。五世達賴去世后，桑結嘉措匿喪不報，私下尋找轉世靈童，立倉央嘉措為六世達賴。康熙皇帝得知真相后，鑒于當時形勢，在桑結嘉措誠懇認罪的前提下，承認了倉央嘉措為五世達賴的轉世。后來，拉藏汗擊敗桑結嘉措，聲稱倉央嘉措為假達賴，又重新立意希嘉措為六世達賴。拉藏汗另立達賴的做法，沒有得到大多數西藏僧俗民眾的支持，青海一些蒙古臺吉也不承認新立達賴。康熙皇帝一方面想利用拉藏汗穩定西藏局勢，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考慮反對的聲音，故而對待拉藏汗及其所立達賴的態度較為復雜。拉藏汗與青海眾臺吉就真假達賴之事爭論不休，康熙命拉都渾前往西藏看驗，在班禪的支持下，清廷承認了新立達賴意希嘉措。然清廷并沒有全力支持拉藏汗及其所立達賴，當拉藏汗請求朝廷冊封達賴時，康熙諭曰：“達賴喇嘛例有封號，今波克塔胡必爾汗年幼，請再閱數年，始議給封。”暫緩冊封達賴，說明對達賴抱觀望態度，可見，此時康熙皇帝已對冊封達賴持謹慎態度。為了穩定拉藏汗，康熙四十九年（1710）清廷同意冊封意希嘉措，給予印冊。若按照五世達賴前例，應將原封號賜予意希嘉措，或另賜新印或同意使用原印，但實際上康熙只是封了“六世達賴喇嘛”稱號，前面的修飾語均予省略，無形中降低了意希嘉措的地位。后來康熙曾說“因拉藏再四奏請賜封，始封為六世達賴，頒給冊印，但未如五世達賴授以稱號，每年遣使往來，印上惟書六世達賴喇嘛”。很顯然，康熙并沒有將意希嘉措與五世達賴同等對待，在諭旨中只稱達賴，這是清廷制約拉藏汗及意希嘉措的重要手段。

由于蒙古眾臺吉以及很多藏族民眾都信奉理塘出生的格桑嘉措為達賴，朝廷對此頗為重視，并沒有因為意希嘉措被冊封而否認格桑嘉措，這樣，事實上就形成了兩位達賴并存的局面，拉薩的意希嘉措雖表面上受到朝廷的冊封，但在封號及禮儀上受到抑制。康熙五十一年（1712），拉藏汗上奏“恩賞達賴使臣之盤纏等物，不及前世達賴之使臣豐厚。因此，懷有惡意之人，以此為把柄，妄言現世達賴之法教不及前世達賴等語，怪罪尋隙，未可預料。伏乞皇帝睿鑒，恩準照前為之”。據學者研究，清廷對達賴使者的待遇并沒有因拉藏汗奏疏而改變。按慣例，達賴、班禪使者同時至京，達賴使者座次在前，班禪使者在后，但康熙將此次序作了調整，“前年達賴喇嘛、班禪之使者來覲，賜宴時，朕以為該達賴喇嘛之使者不能照五世達賴喇嘛之使者例，坐于班禪使者之上，遂令坐于班禪使者之下。為此，拉藏去年具疏奏言（力爭）。朕對該坐床之呼畢勒罕始終未予確認。”座次的調整意味著公開打壓達賴而抬高班禪。康熙五十九年之前，格桑嘉措未得到朝廷公開認可，但其地位越來越受到重視，康熙五十五年（1716），“大皇帝派來的一位官員到達塔爾寺，在眾頭人的集會上宣布圣旨：‘自達賴喇嘛之化身駕臨塔爾寺，朕心甚安。汝為前輩達賴喇嘛之真正轉生，朕與護教法王之后裔皆為施主。自此三年內，贈一百三十四僧之冬夏衣單’。”不久，“喇嘛（指七世達賴）派遣專人去向皇帝請安，龍心大悅，像五世達賴時期一樣，向使者敕賜獎勵。”當然，《七世達賴喇嘛傳》由章嘉國師撰寫，書中記載皇帝稱其為真達賴可能系曲筆，冊封之前，清廷一般稱其為小呼畢勒罕。據滿文檔案載，康熙五十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大將軍王允禵與七世達賴格桑嘉措首次相見時，“允禵對小呼畢勒罕說：‘我來時，奉父皇旨，讓我以禮拜見您。呼畢勒罕自身是否真是達賴喇嘛之呼畢勒罕，我并不知道，但既然眾人們都說您是達賴喇嘛之呼畢勒罕，就請呼畢勒罕上床入座，受我一拜！’”從允禵的語氣中可以看出，此時清廷已傾向于格桑嘉措為達賴，但仍帶有一些疑慮，允禵稱“是否真是達賴之呼畢勒罕，我并不知道”，應該是代表了清廷的意見。由于第一次驅準戰爭，清軍慘敗，清廷對第二次驅準戰爭非常重視，護送達賴前往拉薩坐床，可以贏得蒙、藏人民的支持，在政治上立于不敗之地，故冊封格桑嘉措封號與意希嘉措不同，當然，清廷沒有貿然將五世達賴封號直接賜予格桑嘉措。當格桑嘉措奏稱，“各處俱有禪床，皆可安設，若為我興兵，實關系眾生，”康熙諭曰：“此或是新胡必爾汗之意，或是青海臺吉等畏懼策妄阿拉布坦，密囑新胡必爾汗奏，亦難預知。倘新胡必爾汗與青海臺吉等意同，此新胡必爾汗不可送往，青海臺吉等若無此意，必將新胡必爾汗送往，安設禪床，廣施法教，令土伯特之眾誠心歸向。”康熙皇帝一度對格桑嘉措是否支持這場戰爭持懷疑態度，因此，康熙五十九年冊封達賴，主要是從戰爭人心歸向考慮，又鑒于連續出現三位六世達賴，故清廷對封號和頒賜金印非常慎重，沒有沿襲五世達賴的封號。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癸丑，清廷經過慎重思考后，最終決定賜予格桑嘉措“弘法覺眾第六輩達賴喇嘛”封號，冊文稱，“誠若秉持凈意，恪謹王業，則必旌賜名號，以示褒賞……著爾闡揚佛教，輔朕大業，勤于訓導，恪遵勿怠。”冊文對格桑嘉措支持驅準戰爭，維護西藏穩定充滿了期待。此次封賜達賴金印，含漢、滿、藏三種文字，“弘法覺眾第六輩達賴喇嘛之印”，藏文譯為“?????????????????????????????????????????????????????????????”。“???????????????”譯為“引導眾生”或“覺眾”。乾隆四十六年（1781），乾隆皇帝冊封八世達賴時追憶此次冊封云：“爾前身蒙圣祖恩眷，特封圓滿教乘導引群生達賴喇嘛，”將“覺眾”直接改成了“導引群生”。康熙朝冊封的印文與五世達賴所譯“??????????????????????????????????????????????????”（天下有情眾生統一于佛教)，頗有相似之處，值得深思。順治朝冊封五世達賴冊文、印文帶有濃厚政治氣息，康熙朝冊封的印文則僅保留了宗教因素，沒有出現“領天下釋教”之類的字眼。清廷希望七世達賴能發揮其宗教的號召力，但又極為謹慎地將印文的內容限制在佛教教化的功能之內，印文將以前的“所”字刪去，換成了“眾生”，不再有區域限制，這就與五世達賴書寫的印文趨向一致，同時，傳遞出清廷對藏傳佛教態度變化的信號。

雍正元年（1723）西藏局勢已穩定，清軍從西藏撤回，清廷遣使賜予七世達賴金冊、金印，封號仍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拉呾喇達賴喇嘛”，只是將原來“喇呾喇”改成了“拉呾喇”，系譯音字的變化，無關緊要。顯然，雍正朝一改康熙朝謹小慎微的態度，通過重新冊封，公開承認格桑嘉措是五世達賴的真正轉世，并將五世達賴的封號賦予格桑嘉措，進一步增強了七世達賴的地位。不過，此次頒賜的金印，藏文變化較大印文藏文為“??????????（西方或西天）?????（妙、殊勝）???????????????（善地）????????????（佛王）???????（大地之上或天下）??????????????????（所有佛教）???????????（眾生）???????????????（遍知、一切智）???????????????????????????”，該譯法既不同于順治皇帝賜予五世達賴的金印，也不同于五世達賴自述的封號，但總的來看，與后者更為接近，如“善”譯為“??????”，與五世達賴譯法相同；“天下釋教”譯為“????????????????????????????????????”與五世達賴喇嘛所譯“?????????????????????”相似。順治朝清廷頒賜的印章印文和五世達賴所理解的印文對“普通”（即圣識一切之意）一詞，都采用藏文意譯，而雍正朝給七世達賴的金印是采自梵文的藏譯音，其宗教色彩更加濃厚。康熙朝頒賜的金印印文中有“???????”（眾生）一詞，雍正沿襲之，更換為“???????”（眾生），可以窺見二者有一定聯系。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雍正元年冊封七世達賴，漢文沿襲五世達賴的封號，仍為“所領天下釋教”，但藏文中不再出現“?????????????”一詞，反而出現“????????（大地之上）”，這就不得不反思，漢文“所”字在雍正元年重新頒賜的金冊、金印中，其實已不再有限制在一定范圍的內涵，清廷態度的變化應該在康熙朝冊封時已開始出現。雍正朝修訂的藏文譯文一直被后世沿用，如乾隆時期冊封八世達賴，金印與七世達賴完全相同；道光朝給十一世達賴的金冊，藏文同樣采用這種譯法。

三、清前期封賜達賴印章藏文譯法不同的原因 

據筆者淺見，順治時冊封五世達賴，在明朝冊封噶瑪噶舉派得銀協巴封號“西天大善自在佛領天下釋教”基礎上加一“所”字，與當時社會局勢有密切關系。皇太極時，為了籠絡蒙古各部勢力，清皇室便開始尊崇藏傳佛教。崇德七年（1642）十月，五世達賴遣伊拉古克三呼圖克圖戴青綽爾濟等至盛京，皇太極為其舉行了隆重的迎接儀式。皇太極親自率眾出城迎接，在盛京期間，使者受到很高的禮遇，“命八旗諸王、貝勒各具宴，每五日一宴之，凡八閱月。”有學者認為“這些破格的禮儀除說明皇太極本人對藏傳佛教的信奉和對‘佛教至尊大喇嘛’的敬重外，還傳達出這樣一種信息，即尊崇、信奉藏傳佛教，將成為清王朝的一項基本國策”。這些舉措固然可以加強蒙古的向心力，但在入關后勢必會引起漢族大臣的警覺和反對。順治五年（1648）清廷給五世達賴的敦請進京詔諭稱，“金剛高僧達賴座前，大清皇帝敕曰：高僧來書問安已閱。古來佛法無邊，教化眾生，貴于行善，安居樂業。為此，敦請高僧喇嘛來京，祈禱永久幸福，指導直理之路。是為至盼。”其語氣頗有崇奉之意。此時，清軍入關不久，清朝的治國策略，尤其是文化導向還不明確。順治皇帝早年雖尊崇儒學，但滿蒙王公大臣信奉藏傳佛教者不少，如前往代噶迎送五世達賴的和碩承澤親王篤信藏傳佛教，五世達賴說“在親王臨返回前，我給他傳授了杰東瑪之無量壽佛灌頂法。這位親王已領悟到前世之習氣，皈依佛法，信仰堅定，對我們表現出戀戀不舍之情”。在這種情況下，清廷中的儒臣必然會聯想到元朝過度崇僧帶來的嚴重后果，擔憂清朝是否會重蹈元朝覆轍。順治八年（1651）閏二月，清廷開始著手建黃寺，以供達賴居住。四月，正當清廷大張旗鼓地迎接五世達賴之時，洪承疇上奏《奏請停迎活佛遣回喇嘛疏》云：

近見皇城西北建塔，喇嘛乘馬出入禁地，或者謂番僧別有異術，可以佞佛徼福，護國庇民。臣概論天下人之不信僧佛者約有百千，其信之者不過百千中之一二，若謂信之可以獲福，不信便至降禍，則古今來未見喇嘛可以長生，而億兆民人何以生生世世不絕耶?……連日載運土木，人畜疲敝，裝扮驅鬼，遠近驚駭，甚至宸居邃密，王公大臣不得進，番僧乃得不時進見。臣知皇上肅宮禁，惜兵力，節國用，圣心萬不樂有此，而科臣王廷諫疏請懇切，臣等可以靜聽圣斷，不待瀆陳。乃復傳聞，不日由陜西、寧夏、甘肅邊外遠迎活佛。臣不敢信，從古及今未聞有活佛之說。

請求停止建寺、迎活佛等，并將京城內喇嘛盡送城外居住，遠離喇嘛。

五世達賴尚未動身，朝臣中已出現反對聲音。且當時喇嘛乘馬出入禁地，可以不時覲見皇帝，令一些信奉儒家思想的大臣不安。順治皇帝欲親自出京迎接達賴，更加引起洪承疇等人的焦慮和緊張，故而極力反對。對于順治皇帝是否親自前往代噶迎接五世達賴，朝廷滿漢大臣持不同態度。滿族大臣認為皇帝應親自迎接，這樣有利喀爾喀部蒙古歸順，并提出“我以禮敬喇嘛，而不入喇嘛之教，又何妨乎？”漢族大臣則堅持認為皇上為天下之主，不應屈尊往邊外迎接，堅決反對順治皇帝前往代噶與五世達賴相見。最終洪承疇等以天象警示為由，成功勸阻順治皇帝前往代噶親迎，以此可以看出當時漢族大臣對清皇室崇奉藏傳佛教的警戒心理。五世達賴在京期間，順治皇帝給予很高的禮儀待遇，但并沒有請其灌頂傳戒授法，更沒有給予帝師之名號，選擇在代噶頒賜金冊、金印，也是為了安撫蒙古。因此，筆者認為，清廷賜五世達賴封號政治色彩深厚，尤其“所”字，將其宗教權力限制在蒙、藏等地，是當時漢族大臣為防止清朝重蹈元朝覆轍，故在藏文翻譯時用“?????????????”與之對應，五世達賴也諳悉此意，稱賜予金冊是“令西方眾生知曉”。

經歷康熙一朝，清朝治國策略已趨完善，從朝廷到地方都已形成尊崇儒學的風氣。康熙皇帝的儒學造詣很深，漢文化水平不在儒臣之下，他自認為身兼治道，既是政治的最高統帥，也是道統的代言人。清代儒臣李光地說：“孔子之生東遷，朱子之在南渡，天蓋付以斯道而時不逢，此道與治之出于二者也。自朱子而來至我皇上又五百歲，應王者之期，躬圣賢之學，天其殆將復啟堯舜之運，而道與治之統復合乎？”這些言詞雖有贊譽康熙之嫌，卻也反映了康熙精通儒學，并以儒學治國的實際情形。與此同時，在蒙、藏等地，康熙皇帝則以推崇藏傳佛教的形象出現，在藏文史書中被描述成文殊菩薩的化身。康熙元年（1662），五世達賴給康熙皇帝的表文中稱“????????????????????????????”（自在文殊室利大皇帝），這對于安撫蒙、藏等地民眾，穩定清朝邊疆局勢起到了重要作用。袁昶為《衛藏通志》作序稱：

漢之文景光武、唐之文皇、宋仁宗、元世祖一統之君，而德不能兼教化。董仲舒、鄭君、王通、韓愈、朱子一經之師，而位不得佐政令。治有統系，道有宗主，扶輿滂（磅）礴，二千年離而復合，始集景運于我朝圣祖仁皇帝，于是君師政教出于一矣……內而諸夏，經制彬彬，亦既景鑠顯融矣；外而蒙、準、回、康、烏斯藏各部，崇黃教以綏輯鎮撫之。于此見至仁之覆育，于此見大慈之桄被焉。

在贊譽康熙皇帝的同時，揭示出康熙朝確立的文化理念。康熙五十九年賜予七世達賴“弘法覺眾”封號、金印，并護送進藏，贏得廣大蒙、藏民眾的擁護，為驅逐準噶爾提供了良好條件，充分證明清廷尊崇藏傳佛教做法的正確性。康熙朝沒有直接將五世達賴封號賜予七世達賴，是清廷對連續出現三位六世達賴的顧慮，行事方面極為謹慎的結果，“弘法覺眾”已經與順治朝的封號有了明顯變化，為后面雍正朝重新厘定金印藏文用詞奠定了基礎。當然，康熙對藏傳佛教的推崇與元朝的過度崇僧有本質區別，在優禮藏傳佛教僧人的同時，在政治上予以限制，防止重蹈元朝覆轍。康熙十九年（1680）理藩院上奏“喀爾喀進貢，前俱以車臣濟農為首。今扎薩克圖汗將車臣濟農革去，以額爾德尼濟農為首進貢，而達賴所給文內又并無額爾德尼濟農為首字樣，已諭令來使查明另奏。其所貢之物應否收納，俟查明到日，再議具奏”，康熙下詔，“外藩蒙古頭目進貢，其物應否收納，理應即行議定，何必據達賴喇嘛文之有無？若必據此為證，似在我疆內之外藩蒙古悉惟達賴喇嘛之言是聽矣。以后蒙古進物，應否收納，著該衙門即定議具奏，不必以達賴喇嘛之文為證。”“興黃教以安眾蒙古”的治國策略，在康熙、雍正時已基本形成，這時朝廷的滿漢大臣對清朝的文化策略充滿自信，不再對清廷崇僧有任何擔憂。因此，雍正元年，給七世達賴頒賜金冊、金印時，表面上仍然沿襲了順治朝的封號，但其內涵已發生變化，強調達賴不分區域教化眾生，“所”字對應的“?????????????”被刪去，以“????????（大地之上）”對應“天下”的翻譯，基本上與五世達賴所表達的內涵相同。

總之，歷經康熙一朝的變化，雍正時期，清廷通過修訂藏文翻譯的方法，對達賴封號的內涵作了調整，使之更好地發揮藏傳佛教教化的功能，以安定邊疆。漢文不變，又較好地滿足了儒臣的文化心理，凸顯了不蹈元朝覆轍的治國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