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姚婧媛，陜西師范大學宗教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摘要】作為中央王朝官職的“司徒”起源于周制。周朝至元代間，司徒這一官職從設立之初位列八政到逐漸喪失實權，先后歷經了數次變革。元代統治者除了封授國師、帝師外，也將“司徒”授封給西藏僧俗首領，這一史實在漢文及藏文史料中均不乏記載。明代對藏地司徒的授封為延續元代傳統的產物。目前學界對司徒活佛名號的由來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來源于元代對第一世司徒活佛曲吉堅贊的授封，二是來源于明朝對其的授封。事實上，第一種觀點并沒有足夠的史料證據支撐。永樂十一年敕封第一世司徒為“灌頂圓通妙濟國師”的詔書中已然稱其為“葛里麻寺司徒綽思吉監藏”，因而第二種觀點也有待商榷。文章通過對司徒班欽所撰寫的曲吉堅贊小傳以及噶瑪寺法嗣等材料的分析發現，自噶瑪寺第十二任法座羅卓堅贊起，歷任法座均冠有司徒名號。在史籍中明確記載被授予大司徒之印的噶瑪囊巴當為噶瑪寺第十一任座主達瑪索南，授封者則為元順帝妥懽帖睦爾。司徒曲吉堅贊圓寂后，依七世噶瑪巴的授記，為其找到了轉世，司徒活佛轉世系統才逐漸形成，曲吉堅贊便被認為是擁有司徒活佛名號的第一人。司徒歷經了由中央王朝官職到寺院法座稱號，再到活佛轉世系統名號的轉變。這一現象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產物，這一歷程展現出了涉藏地區對以司徒為代表的中原文化上層建筑的深層次接納，以及漢、藏民族在歷史上水乳交融的關系。

【關鍵詞】司徒；官職；司徒活佛名號；噶瑪噶舉

在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眾多活佛轉世系統中，司徒活佛轉世系統的地位在整體上僅次于噶瑪巴（??????）和夏瑪巴（?????????）。18世紀上半葉，由于第十一、十二世噶瑪巴和第八世夏瑪巴相繼圓寂，第八世司徒活佛司徒班欽·曲吉迥乃（???????????????????????????????1699/1700—1774）擔負起了復興噶舉教派的責任，同德格土司、中央王朝及西藏地方政府保持著密切聯系，在西藏地方及周邊其他族群中不斷擴大著自身的影響，使得司徒活佛系統的地位得到了顯著提升。此外，甲曹活佛（????????）、巴臥活佛（???????），以及工珠活佛（??????????）等也是噶瑪噶舉派中影響較大的轉世系統。在這些轉世系統的名號中，僅有司徒世系的名號由中央王朝的官職演變而來。目前學界對司徒活佛轉世系統的來源尚無定論，故筆者嘗試通過對作為中央王朝官制的“司徒”、對作為“司徒”的藏地僧俗人士做出系統的爬梳，并著重考查司徒活佛一脈的法嗣及其與中央王朝的關系，以期對其名號的來源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一、作為中央王朝官制的“司徒”

司徒起源于周制，是分管政務的“三有司”之一，有時也作為“三公官”之一。在《尚書》中，司徒位列八政：

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

《尚書》中所記述之司徒的主要職責是“教以禮義”，在八政中位列食、貨、祀、司空之后，其地位可見一斑。在這一時期，司徒也作為地官，在《周禮》中與天官家宰、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并列為中央官制中的六部。其職責在《周禮》中也有更為詳盡的描述：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乃立地官司徒，使帥其屬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擾邦國。教官之屬，大司徒：卿一人。小司徒：中大夫二人。……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以佐王安擾邦國。……小司徒之職：掌建邦之教灋，以稽國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九比之數，以辨其貴賤老幼廢疾，凡征役之施舍，與其祭祀飲食喪紀之禁令。

西周時期，司徒一職的職責分工較為明確，土地、教化、賦役、祭祀等均屬于其職權范圍。待至春秋戰國時期，在各諸侯國開疆拓土、此消彼長的大背景下，司徒及“三有司”的地位還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提升。

司徒地位在歷史上的一次重大改變是在漢哀帝（公元前25—公元前1年）時期，以丞相為大司徒，這一史實在《漢書》中有明確記載：

相國、丞相，皆泰官，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秦有左右，高帝即位，置一丞相，十一年更名相國，綠綬。孝惠、高后置左右丞相，文帝二年置一丞相。有兩長史，秋千石。哀帝元壽二年更名大司徒。

《后漢書》中除了記述大司徒的職責為“掌人民事。凡教民孝悌、遜順、謙儉，養生送死之事，則議其制，建其度。凡四方民事功課，歲盡則奏其殿最而行賞罰。凡郊祀之事，掌省牲視濯，大喪則掌奉安梓宮”外，還提及在面臨社稷大事之時，大司徒等同于太尉，并于建武二十七年（公元51年）去“大”字，改稱為“司徒”。

哀帝以后，中央王朝的國家機構在丞相和司徒間曾有過搖擺，東漢至魏晉時期司徒一職時設時廢，并不參政：

孝惠、高后置左右丞相，文帝二年，復置一丞相。哀帝元壽二年，更名大司徒。漢東京不復置。至獻帝建安十三年，復置丞相……元帝永昌元年，以王敦為丞相，轉司徒荀組為太尉，以司徒官屬并丞相為留府，敦不受。成帝世，以王導為丞相，罷司徒府以為丞相府，導薨，罷丞相，復為司徒府。宋世祖初，以南郡王義宣為丞相，而司徒府如故。

至南北朝時期，復回歸周制，以司徒為地官，雖已無實權，但仍給予優崇。唐朝及宋初仍得以延續。直至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徽宗（1082—1135）頒布《新定三公輔弼御筆手詔》稱：“太尉以下，舊為三公，緣司徒、司空，周六卿之官，非三公之任，乃今之六曹尚書是也。太尉，秦官，居主兵之任，亦非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合罷。”司徒一職再次被廢。

元代官制中司徒一職并無定制，正如《元史》所載：“又有所謂大司徒、司徒、太尉之屬，或置，或不置。其置者，或開府，或不開府。”可見元代又恢復了由宋徽宗廢止的司徒一職。若僅從官制來看，我們并不易發現元代之司徒與此前歷代中央王朝所設之司徒有何不同。但若綜觀漢、藏史籍，則不難發現，自元代起有大量的藏地僧俗人士陸續被封為司徒。

二、作為“司徒”的藏地僧俗人士

蒙古軍事力量興起后，西藏各教派宗教領袖紛紛派遣徒眾向蒙古諸王表示歸順。薛禪汗忽必烈（1215—1294）建立驛站、設立宣政院，1264年遷都后又新設總制院，命八思巴（???????1235—1280）領總制院事，先后封其為國師、帝師、大寶法王。除了將國師、帝師、白蘭王等授封給最高級別的僧俗首領外，元朝也將司徒一職封授給西藏人士。《元史》中記錄的被授予司徒一職的有亦憐真乞剌思、羅藏，以及尼婆羅人阿你哥（1244—1306）等：

至元十五年（1278年）春正月庚戌，……以阿你哥為大司徒，兼領將作院。

至元十九年（1282年）春二月辛卯朔，……命司徒阿你哥、行工部尚書納懷制飾銅輪儀表刻漏。

至大四年（1311年）閏七月戊申，封李孟秦國公，命亦憐真乞剌思為司徒。

延祐七年（1320年）春二月……奪僧輦真乞剌思等所受司徒、國公制，仍銷其印。

至治二年（1322年）春正月癸巳，以西僧羅藏為司徒。

泰定四年（1327年）春二月丙子，命亦烈赤領仁宗神御殿事，大司徒亦憐真乞剌思為大承華普慶寺總管府達魯花赤，仍大司徒。

其中，阿尼哥雖然來自尼泊爾，但卻是八思巴的弟子，在參與修建薩迦寺黃金塔后隨八思巴前往元大都，并由其舉薦給忽必烈。至于亦憐真乞剌思則在至大四年受封為司徒后一度被廢，并于7年后再度受封。

在藏文史籍中，元代也不乏授封各教派領袖為司徒的記載。《紅史》中就記載有：“喇嘛貢噶堅贊和昂仁司徒的母親的兒子卻吉堅贊大師任靖國公”、“本云尊扎巴達由敕命委任的，賜給司徒印信”等薩迦派人士受封為司徒之史事。事實上，《紅史》的作者蔡巴·貢噶多吉（?????????????????????1309—1364）就曾于1324年進京朝見泰定帝也孫鐵木兒（1293—1328），得到白銀等大量賞賜以及被封為蔡巴萬戶長的詔書，亦被尊稱為司徒格微洛追（???????????????????????）。此外，《紅史》中還記述了元朝曾授封第三世噶瑪巴讓迥多吉（????????????????1284—1339）之弟子為司徒：

此時，因觀世音之預言，為前世皇帝做追薦法事。狗年五月十五日動身時，元惠宗封他為“曉悟一切空性噶瑪巴”，賜敕書、國師印、水晶印盒和金字牌符。當他到達西藏咱日薩寧地方時又賜金錠，并賜給他的弟子多康地方的喇嘛定增桑波和蔡格迥欽波十人司徒之印。

第三世噶瑪巴的弟子10人均獲得了司徒的封號及印信，可見元朝以司徒授封藏地宗教人士并非個別現象。定增桑波（????????????????也作定真桑波）等受封一事在《賢者喜宴》中也有記載：

于是，封他（妥懽帖睦爾）為“圓通諸法性空佛噶瑪巴”（??????????????????????????????????????????????????），賜給了水晶玉印及金字牌符，并賜給他的親炙弟子多康定真桑波和蔡巴格迥欽波等司徒印信，賜給（噶瑪噶舉派）在雜日等地的新舊寺院以金錠等大量物品。

上述被授予司徒名號者雖然不少，但大多并未在西藏歷史上留下過多痕跡，史料中對他們的記載也僅為只言片語。那么，對西藏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大司徒絳曲堅贊（????????????????????????????1302—1364）又是如何獲得司徒稱號的呢？據《朗氏家族史》（????????????????????????????????????????）載：

（鐵虎年，1350年）我對他們說過：“所要奏請者乃是大司徒的名號和印章、萬戶所需的圓形銀印章，減免萬戶一半人戶（的差稅），百姓未得到休生養息之前請派眾達爾嘎來藏。”旬杰都元帥說：“司徒的印章和萬戶的關防兩項請求是不會都實現的，只能實現其中的一項請求。”我說：“那么，就奏請萬戶的關防吧。”

……

（火雞年，1357年）宣政院長官伊勞亦在貢塘過年。我從乃烏派遣拔希楚尚前往迎接，我本人亦前往布瓦佟迎迓。按照世俗禮節在河畔下馬前往對岸，伊勞騎馬從河中過來，他立于馬鐙上說：“司徒止步，辛苦了!”一過河他就下馬，互贈哈達，他以蒙古的風俗習慣擁抱我，說：“皇帝降旨，賞給你大司徒的封號和印章，（封誥和印信）由溫布杰仁赍著，本來他要同我一起前來，但是他同迎請大阿阇黎索洛瓦的宣旨欽差魯杰道使袞二人滯留在地方上。”說罷，送給我大司徒的封號和印信，我在那里設宴款待他。

這是筆者目前可得的最全面的關于元代授封司徒始末的記載。與《元史》中所記載的羅藏、亦憐真乞剌思，以及噶瑪巴的弟子等不同，大司徒絳曲堅贊并未曾進京，而是派遣其弟子進京請封。此外，絳曲堅贊在請求司徒封號的同時還向元順帝奏請了萬戶的關防，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要求元朝對其既得權力以肯定。雖然幾經波折，前后耗時近7年，但絳曲堅贊最終還是如愿獲得了大司徒的稱號。

明代對西藏僧俗首領的封授主要基于對元朝的繼承。以大司徒絳曲堅贊一脈為例，《明史》載：

闡化王者，烏斯藏僧也。初，洪武五年，河州衛言：“烏斯藏怕木竹巴之地，有僧曰章陽沙加監藏，元時封灌頂國師，為番人推服。今朵甘酋賞竹監藏與管兀兒構兵，若遣此僧撫諭，朵甘必內附。”帝如其言，仍封灌頂國師，遣使賜玉印、彩幣。明年，其僧使酋長鎖南藏卜貢佛像、佛書、舍利。是時方命佛寶國師招諭番人，于是怕木竹巴僧等自稱輦卜阇，遣使進表及方物。帝厚賜之。輦卜阇者，其地首僧之稱也。八年正月設怕木竹巴萬戶府，以番酋為之。已而章陽沙加卒，授其徒鎖南紥思巴噫監藏卜為灌頂國師。二十一年上表稱病，舉弟吉剌思巴監藏巴藏卜自代，遂授灌頂國師。自是三年一貢。

此處所述之章陽沙加監藏（??????????????1340—1373）為大司徒絳曲堅贊之侄，曾于元末受封為灌頂國師。從《明史》中的記載可知，其極高的宗教和世俗權威以及受封經歷正是河州衛向皇帝舉薦他的原因。皇帝依舊例仍封其為灌頂國師。章陽沙加監藏圓寂后，其名號先由其徒弟繼承，后又由其所舉薦者承襲。除章陽沙加監藏外，《明史》及《明實錄》中也不乏對其他元朝所封司徒的記載：

鎖南兀即爾者歸朝，授朵甘衛指揮僉事。以元司徒銀印來上，命進指揮同知。

鎖南兀即爾仕元為司徒，鎮守朵思麻、朵甘思兩界，及歸本朝，授朵甘衛指揮僉事。

烏思藏故元賞司巴司徒公奇扎思及監藏巴藏卜等遣酋長阿由來朝貢方物。

烏思藏指揮同知監藏巴藏卜、宣慰司官朵兒只令真、前都元帥索南藏卜、賞巴前司徒羅古監藏、仰思多萬戶公哥帕遣鎮撫汝奴藏卜、僧哈麻剌來朝，貢兜羅帽、鐵驪綿等物。

上述故元司徒或親自進京朝覲，或遣使、徒代往，均得到了明朝的承認及進一步的冊封和賞賜。這些僧俗人士或仍被授予灌頂國師，或被進為指揮同知，在漢籍的記載中均未明言授予或延續授予其司徒名號。在《明實錄》中僅有的授予藏地頭目司徒名號的記錄是永樂十一年（1413）二月己未條：

中官楊三保等使烏思藏等處還，烏思藏怕木竹巴灌頂國師闡化王吉剌思巴監藏巴里藏卜遣侄劄結等與三保偕來朝貢，命禮部復遣中官赍敕賜之錦幣并賜其下頭目剌麻有差。置烏思藏衛牛兒宗寨行都指揮使司，以喃葛監藏為都指揮僉事。授鎖巴頭目剌昝肖、掌巴頭目劄巴、八兒土官鎖南巴、仰思都巴頭目公葛巴等俱為司徒，各賜銀印、誥命、錦幣。司徒者，其俗頭目之舊號，因而授之。

《明實錄》中的這一條目明確表達了明朝對藏地司徒的授封為延續舊有習俗的產物。關于這一條目中所涉及的地點和人物，熊文彬、安海燕等學者均作過探討。其中“牛兒宗寨”即“????????????”，“喃葛監藏”即“????????????????”；“鎖巴頭目剌昝肖”即“???????????????????????????”；“鎖南巴”即“?????????????”；“仰思都巴”即“???????????”；“公葛巴”即“????????????????（1357—1412）”。其中，鎖巴頭目剌昝肖是拉堆洛（???????????）萬戶長卻吉仁欽（????????????????）之子，西藏檔案館至今仍藏有授其為司徒的詔書。此外，熊文彬教授認為“掌巴頭目劄巴”疑為元代拉堆絳（????????????）萬戶長的后裔南杰扎桑（???????????????????1395—1475），而“八兒土官鎖南巴”則應為闡化王扎巴堅贊（????????????????1374—1432）屬下的官員孜努巴司徒索南貝（?????????????????????????????）。這則史料記載了永樂帝廣封司徒的情況，所授封的對象既有藏地的宗教首領，也有世俗首領。西藏博物館現尚存永樂年間禮部所造的司徒之印。然而上述材料并沒有明確記錄元明兩朝帝王對司徒班欽轉世世系的授封。那么，司徒活佛轉世系統究竟是由何而來的呢？

三、司徒活佛轉世系統的由來

司徒活佛是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的活佛轉世系統之一，其轉世世系始于曲吉堅贊（?????????????????1377—1448），地位僅次于噶瑪巴和夏瑪巴。目前學術界對于司徒活佛轉世系統名號的由來主要有“元代說”和“明代說”兩種觀點。持元代說的學者主要有通拉澤翁、任新建等，他們均認為該活佛世系的名號來自元順帝妥懽帖睦爾（1320—1370）對第一世司徒活佛曲吉堅贊的授封。持“明代說”的學者主要有尼克·道格拉斯（NikDouglas）、史伯嶺（ElliotSperling），以及熊文彬教授，但3位學者的具體觀點仍有差異。其中，道格拉斯認為一世司徒曲吉堅贊在作為弟子隨五世噶瑪巴德銀協巴（????????????????1384—1415）進京時被永樂帝（1360—1424）封為司徒。史伯嶺認為曲吉堅贊的司徒名號為侯顯（14世紀下半葉—15世紀上半葉）入藏迎請第五世噶瑪巴時所封。熊文彬教授則在持司徒名號源于明代中央王朝對曲吉堅贊的授封觀點的同時，指出通拉澤翁及道格拉斯的觀點有待商榷，且迄今未發現卻吉堅贊受封為司徒的明確記載。

司徒活佛名號來源于元代的主要證據是八邦寺曾經藏有的“一世司徒印”。該印為任乃強、任新建兩位先生數次前往八邦寺調查時拓得，現已無存。據任新建先生文中所載，該印“為水晶印、獅鈕、邊長6.3×6.3厘米，梵文楷書，印背有‘至正’年號”。“至正”為元朝退出中原以前的最后一個年號，至正元年為1341年，末年為1368年，而一般認為第一世司徒曲吉堅贊的生卒年為1377—1448年，故而此印并不是頒發給曲吉堅贊的。因此印現已無存，亦不知其印文所謂“梵文楷書”究竟為何內容，因而司徒活佛名號來源于元代的觀點的確值得商榷。

“明代說”觀點最主要的依據則是《明實錄》中所記載的明成祖對第一世司徒的授封：

命哈立麻寺綽思吉監藏為灌頂圓通妙濟國師，簇爾卜掌寺端竹斡薛兒巴里藏卜為灌頂凈慈通慧國師，俱賜誥、印及彩幣表里。

這則史料中的“哈立麻寺”即司徒班欽以前司徒活佛世系的主寺噶瑪寺（?????????）；“綽思吉監藏”即一般認為的第一世司徒活佛曲吉堅贊；“簇爾卜”即楚布寺（????????????????????????????????）；“掌寺端竹斡薛兒巴里藏卜”即寺主頓珠沃色貝桑布（????????????????????????????14—15世紀），有時也被尊稱為楚布國師絳陽欽莫（?????????????????????????）。八邦寺還曾經藏有此次封授司徒班欽為“灌頂圓通妙濟國師”的印信及詔書。其詔書全文如下：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佛尊之教，以清靜為宗，慈悲為用，憫迷妄之眾，啟覺悟之門，化導人心，其功甚大。爾葛里麻寺司徒綽思吉監藏，世居西土，夙悟真乘，道證菩提，行躋等覺，嚴毗尼而作范，廣慧智以轉輪；下拔濟于群迷，上孜承于天道。春其功行，宜有褒隆。今特封爾為灌頂圓通妙濟國師，其益著于忠勛，弘敷宣于真諦，闡揚法教，輔我國家。欽哉。

永樂十一年二月初九日

（用“制誥之寶”）

事實上，《明實錄》及詔書中均未提及對“司徒”這一名號的封授。不僅如此，詔書中已經稱曲吉堅贊為“葛里麻寺司徒綽思吉監藏”，可見在被授封為“灌頂圓通妙濟國師”之前，其已具司徒名號。司徒活佛名號來源于明代的主要證據之一即為筆者所引之《明實錄》中“命哈立麻寺綽思吉監藏為灌頂圓通妙濟國師”一條，事實上證據是不夠充分的。然在此條后僅隔一句“遣太監侯顯赍敕賜尼八剌國王沙的新葛地涌塔王可般錦綺”，即為筆者前節所引“中官楊三保等使烏思藏等處還，……司徒者，其俗頭目之舊號，因而授之”一條。這其中是否有陰差陽錯之可能，值得考量。此外，道格拉斯還認為《明實錄》中所述之“果欒羅葛羅監藏己里藏卜”為第一世司徒活佛。但顯然“果欒羅葛羅監藏己里藏卜”與“曲吉堅贊”并非同一人。

史伯嶺對這一問題的探討還以司徒班欽撰寫的《噶瑪噶倉道統承襲寶之傳記——無量寶月水晶鬘》（下文簡稱《水晶鬘》）為依據。《水晶鬘》中這段關鍵性材料原文及譯文如下：

（原文：）??????????????????????????????????????????????????????????????????......?????????????????????????????????????????????????????????????????????????????????????????????????????????????????????????????????????????????????????????????????????????????????????????????????????????????????????????????????????????????????????????????????????????????????????????????????????????????????????????????????????????????????????????????????????????????????????????????????????????????????????????????????????????????????????????????????????????????????????????????????????????????????????????????????????????????????????????????????????????????????????????????????????????????????????????????????????????????????????????????????????????????????????????????????????????????????????????????????????????????????????????????????????????????????????????????????????????????????????????????????????????????????????????????????????????????????????????????????????????????????????????????????????????????????????????????????????????????????????????????????????????????????????????????????????????????????????????????????????????????????????????????????????????????????????????????????????????????????????????????????????????????????????????????????????????????????????????????????????????????????????????????????????????????????????????????????????????????????????????????????????????

譯文：至于國師曲吉堅贊，其心續被認為是與圣地之大成就者東比巴、……以及真名為仁欽迥乃者為一脈的。仁欽迥乃由于在小雜舉地方的日郭寺處建立靜修處，因而以日郭巴著稱于世。又由于其駐于吉祥拉頂地方附近的納郭，并護持該地的靜修處，故又以杰尊納郭瓦聞名。遍持大修行者之五百余證悟究竟，對噶瑪及拉頂兩寺廣做承侍，成為遍知讓迥瓦（第三世噶瑪巴）及若貝多吉（第四世噶瑪巴）二者的及門弟子。與其（曲吉堅贊）同時代的人物有著名的漢地大明皇帝的大臣，即被派遣迎請大成就者毗瓦巴、三次乘船于海中環繞瞻部洲、滿足皇帝于布達拉等圣地發放布施之愿望者亦屬此脈。曲吉堅贊為歷世具司徒名號者之首。尊者于寺院（噶瑪寺）附近處降生為大成就者噶瑪拔希之氏族中鄔喜饒美杰兄弟圖杰嘉侯之子。從功德無量的尊者德銀協巴處獲得究竟智慧，成為大自在瑜伽士。除居于寺院的司徒之位外，大明皇帝還頒發了贊美其為具戒律、禪定及慧蘊莊嚴之大乘善知識的金印和詔書。封號“???????????????????????????????????”，即為“灌頂圓通妙濟國師”之意。

通過對這段文字的翻譯與反復推敲，筆者發現，材料中確有容易使后世學者產生誤解之處。其中在關于材料中提到的“大臣”應當為侯顯這一判斷上，學者們的觀點是一致的，分歧在于他是否被認為是曲吉堅贊的前世，以及他與司徒名號授封的關系。通過對《水晶鬘》以及《明實錄》等材料的分析可以得出：噶瑪噶舉派傳統上將侯顯也納入曲吉堅贊一脈，且認為二者為同時代的人。史料中既無明確證據顯示司徒活佛世系的名號為明朝皇帝或明帝命侯顯頒賜，亦未明確記載曲吉堅贊是否曾隨德銀協巴一同前往明廷。據《明實錄》記載，曲吉堅贊受封為“灌頂圓通妙濟國師”的時間為永樂十一年（1413），此時德銀協巴早已返回藏地，因而明永樂帝封德銀協巴為大寶法王之時同時冊封的幾位弟子中并無曲吉堅贊。基于前述史料我們并不能判定司徒活佛這一名號究竟于何時由中央王朝封授。據《水晶鬘》中所言“?????????????????????????????????”一言，可知曲吉堅贊在世時，“司徒”已經成為噶瑪寺法座的稱號。關于這一點，另一個有力的證據是在書寫國師釋迦桑布（????????????????????15世紀）的小傳時，司徒班欽寫道：“國師釋迦桑布，……由于如前所述護持噶瑪寺，故以司徒釋迦桑布聞名”。由此可以推測，在司徒活佛轉世世系形成之前，中央王朝已經將司徒這一名號封授給噶瑪寺的法座。

若考察噶瑪寺法嗣，我們可以發現，曲吉堅贊并非第一位擁有司徒名號的噶瑪寺座主。據司徒班欽記載，自第一世噶瑪巴至第二世司徒期間噶瑪寺的法座依次為：???????????????????????????????????????????????????????????????????????????????????????????????????????????????????????????????????????????????????????????????????????????????????????????????????????????????????????????????????????????????????????????????????????????????????????????????????????????????????????????????????????????????或????????????????????????????????????????????????????????????????????????????????????????????????????????????????????????????????????????????????????????????????????????????????????????????????????????????????????????????????????????????????即自都松欽巴（?????????????????1110—1193）創寺以來，歷卓貢熱欽（?????????????????）、杰邦扎巴（???????????????）等9位法座后，自絳陽羅卓僧格（?????????????????????????）起連續十余位法座皆出自噶瑪拔希（????????1206—1283）的家族，這其中就包括第一世司徒曲吉堅贊。元明兩代帝王至少對這十余位法座進行了4次封賞。由于史料有限，我們尚無法得知他們所獲得的具體名號。但自第三位出自該家族的座主羅卓堅贊（??????????????????）起，他們均冠有司徒的名號。第一世司徒活佛曲吉堅贊前已有8位噶瑪寺座主享有司徒之名。繼司徒索南喃杰（????????????????????????）之后，依第七世噶瑪巴的授記尋找到的曲吉堅贊的轉世扎西南杰（?????????????????1450—1497）繼任法座，司徒活佛世系逐漸形成，并以噶瑪寺為主寺，直至司徒班欽建立八邦寺。首位具有司徒名號的噶瑪寺座主司徒羅卓堅贊具體生卒年不詳，但其為第五世噶瑪巴德銀協巴的弟子，當活躍于明代早期。同時，他亦被稱作國師（??????????）羅卓堅贊，這也是冠于第一世司徒曲吉堅贊的名號之一。總之，至遲于羅卓堅贊護持噶瑪寺之時，而非第一世司徒活佛之時，中央王朝已將司徒名號授予噶瑪寺法座。

那么，羅卓堅贊的司徒名號又由何而來呢？據《紅史》載：

噶瑪巴四世活佛集結無數祈求教法者，使大部分徒眾神志進益，道行增高。喇嘛降漾巴受封為司徒，達杰拉嘉也受封為司徒，官仁得到國公之印，楚普囊巴得到國公的爵位和詔書、金印、水晶印盒。噶瑪囊巴得到大司徒之印，守護塔院之人得到二十二種藏文詔書。

據陳慶英先生的研究，元順帝于1356年傳旨令第四世噶瑪巴若貝多吉（????????????????1340—1383）進京，后者于1358年從楚布寺出發，兩年后抵達大都，并于1363年返回西藏。《紅史》中雖記載了噶瑪囊巴得到大司徒之印，但并未明言其是否為隨噶瑪巴入京時所得。又因第四世噶瑪巴生活于元明之交，我們甚至無法推斷噶瑪囊巴所得之印究竟來自元帝還是明帝，而僅能據其為第四世噶瑪巴的弟子，判斷其生活的年代當早于作為第五世噶瑪巴之弟子的司徒羅卓堅贊。又據前引《水晶鬘》的記載，司徒羅卓堅贊為噶瑪寺第十二任法座，而在此之前的第十任法座絳陽羅卓僧格（?????????????????????????）及第十一任法座達瑪索南（??????????????）均得到了元帝所授之水晶印。兩位授封者分別為“?????????????”及“?????????????????”，前者為忽必烈，而后者則或為以年號至正指代元順帝。因此，這位《紅史》中記載的得到大司徒之印的噶瑪囊巴當為噶瑪寺第十一任法座達瑪索南。八邦寺曾經藏有的具至正年號之“一世司徒印”或為元順帝頒給達瑪索南之印。

依前所論，筆者認為司徒活佛名號的來源可以追溯至元代。雖然曲吉堅贊是第一世司徒活佛，但他并非噶瑪寺法嗣中第一位具有司徒稱號者。噶瑪寺歷任法座中，自第十二任羅卓堅贊起，均冠有司徒名號。在史籍中明確記載被授予大司徒之印的噶瑪囊巴當為噶瑪寺第十一任座主達瑪索南，授封者則為元順帝妥懽帖睦爾。

四、結語

作為中央王朝官制的“司徒”起源于周制，其地位時高時低、權力或實或虛，在不同朝代先后歷經了數次變革。元代設立總制院后，曾封授阿尼哥、亦憐真乞剌思、羅藏、第三世及第四世噶瑪巴的數位弟子，以及絳曲堅贊等為司徒，這些史實散布于漢、藏史籍之中。《明實錄》中既明確記錄“鎖南兀即爾為元代所封司徒”，但在永樂十一年二月己未條又記有：“司徒者，其俗頭目之舊號，因而授之”。可見，明代封授西藏僧俗首領一方面為沿襲元制，另一方面也是尊重藏地傳統。至于鎖巴頭目剌昝肖等的“司徒”名號究竟由何而來，明代史家已無意深究，以致明仁宗時竟將此來源于中央王朝官制的名號當作藏地風俗和傳統。

從周朝到今天，“司徒”的意涵歷經了從“三有司”到丞相、太尉，再到中央政府對西藏僧俗首領的封授，最后演變成為噶瑪寺座主的稱號和司徒活佛的名號。通過對司徒這一官職在漢藏文明中發展歷史的梳理可以發現，司徒活佛這一名號的產生正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產物。至遲于元代晚期，中央王朝已經將司徒這一歷史蘊含豐富的稱號授予噶瑪寺法座，在傳承了8任法座后，由于依照第七世噶瑪巴的授記尋找到了司徒曲吉堅贊的轉世，司徒活佛轉世系統才逐漸形成。除司徒外，中央王朝還將司空、國公、國師等稱號封授給西藏地僧俗領袖，這些稱號在涉藏地區影響廣泛，并逐步與當地文化融為一體，司徒活佛世系名號的由來正是這一現象的集中體現和代表性個案。雖然受材料限制，我們尚無法確定中央王朝將司徒名號授予這一脈法嗣的確切時間，但這一歷程體現了涉藏地區對中原文化的高度認同，展示出了藏文化體系對其的深層接納以及漢藏民族自古以來水乳交融的親密關系。

原文載于《中國藏學》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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