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兩年來，常聽到有人說：藏傳佛教中國化其實是一個偽命題，理由是既然西藏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那么藏傳佛教也應該是中國佛教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何以還需要中國化呢？這樣的說法初聽起來似乎有點道理，其實，這是對黨中央提出藏傳佛教中國化號召的現實背景和深刻內涵缺乏了解而造成的誤解。以前曾有人把“中國化”曲解為“漢化”，這對藏傳佛教中國化的理論和實踐的宣傳和落實造成了巨大的困擾。而把藏傳佛教中國化看作是一個偽命題，則同樣是曲解了“中國化”的真實意義，它也會對當下我們理解和執行藏傳佛教中國化增添困惑和障礙。如果說藏傳佛教中國化真的是一個偽命題的話，那我們就更加沒有辦法理解作為一個整體的“宗教中國化”的號召了，我們自然更容易會提出這樣的疑問：道教不是我們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嗎？漢傳佛教早在上千年前就已經完成了本土化和中國化的過程了，何以它們也都還需要中國化呢？顯然，黨中央近年來倡導的宗教中國化絕對不是要將所有宗教傳統，不管它們是本土生長的，還是從外部傳來的，統統“漢化”，也不只是要簡單地把它們說成是中國宗教，或者是要強調它們必須是中國宗教，而是具有更深刻、更現實的背景和涵義的。所以，如何正確理解“中國化”的確切意義，是我們如何理解和實行宗教中國化的關鍵，它對我們能否實現黨中央提出的藏傳佛教中國化這一偉大目標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顯然，西藏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藏傳佛教也是中國佛教共同體的一個重要部分，這是一個既定和確鑿的事實，但它與藏傳佛教中國化這一命題并不互相矛盾、沖突，前者是不能成為后者是一個偽命題的理由的，相反，正因為藏傳佛教是中國佛教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它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一個特殊的新時代更需要進一步的中國化，需要更深、更好地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傳統中，成為一個能被中國各族人民共同接受的中華民族文化符號和精神財富。因此，藏傳佛教中國化與我們今天致力于對作為民族國家的中國的身份認同的最新認識和建構是緊密相聯的，它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倡導是一體的、一致的。我們如何能夠更好地理解什么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如何能夠使中國各民族更好地融合到中華民族共同體之中，如何能夠使中國各種不同的民族、宗教傳統都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的共有的精神財富，這些都是與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藏傳佛教中國化之重要意義密切相關的重大問題。換言之，藏傳佛教中國化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措施。

我們常說中華民族是由五十六個民族共同組成的一個民族共同體，五十六個民族的百姓自然都是中國人，而我們今天之所以要更加強調我們作為中國人的身份認同，確立我們都是中華民族的一員的堅定信念，就是為了讓我們所有人理解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民族特性，更加明確我們統一一致的中國人的身份。以往我們常常強調各民族的身份認同，而將民族認同的建構建立在與其他民族“認異”的基礎之上，今天我們更應當更重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身份認同，更重視在各民族之文化、宗教之間認同，將中華民族身份認同的建構建立在各民族“認同”的基礎之上。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建設要求我們在不丟棄小我的前提下，即在不去掉或者減弱我們原有民族（族群）身份認同的前提下，牢固地確立和強化我們的大我的身份，即我們都是中國人、都是中華民族共同體中的一員的統一的身份認同。與確立藏族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相應，確立藏傳佛教是中國佛教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確立藏傳佛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的象征符號，正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一個重要舉措。

毫無疑問，只有從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個意義上來理解和解讀藏傳佛教中國化的涵義，我們才能夠說得明白這里所說的“中國化”既不是指“漢化”，也不是簡單地承認它是中國宗教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是要求我們確立藏傳佛教不但是藏族人民的宗教信仰，而且在歷史上它也曾是中國其他許多民族共同擁有的一種宗教信仰，而今天它更應該被當作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種共同的精神財富。千余年來，藏傳佛教形成和發展的歷史表明：藏傳佛教從來就不只是藏族人民獨家的信仰，佛教從南亞和中國內地兩個源頭傳入了西藏，然后融入了西藏自己的本土特色，形成了藏傳佛教這一于世界佛教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宗教傳統。藏傳佛教很早就開始向中國其他各民族和地區傳播和滲透，例如中國古代的回鶻人、西夏人、蒙古人、滿族人和大量的漢人，都曾是藏傳佛教的信眾。藏傳佛教于西夏、元、明、清各代，都是于全國范圍內主流的宗教傳統之一。即使是今日中國，信仰藏傳佛教的信眾涉及中國許多民族，所以，藏傳佛教早已是中國最主要的宗教傳統之一，在它于西藏以外傳播、發展的過程中，還曾與漢傳佛教有過十分密切和深入的交往、交流和交融，形成了可以稱為“漢藏佛教”的一種新形態，像古代回鶻、西夏、蒙古和滿族人所信仰的佛教事實上都不是或者漢傳或者藏傳的單一傳統，而是一種漢藏交融的特殊的佛教傳統，歷史地看，漢藏佛教無疑應該是中國佛教最主要的身份認同。

然而，漢藏交融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和基本的歷史事實，迄今為止并沒有成為全國人民的共識，至今還有不少人甚至公然地否定藏傳佛教的佛教性質，否認它是一個傳自南亞和中國內地，并早已發展成為一個具有鮮明的藏民族文化特色的、本土化了的合理合法的正教傳統。所以，與漢傳佛教相比，倡導藏傳佛教中國化，對于實現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偉大目標而言，它是一件更為重要和迫切的事情。正如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能只針對邊疆、少數民族，而需要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努力一樣，藏傳佛教中國化也不能只針對藏族和藏傳佛教，而需要包括藏族在內的中國各族百姓的共同努力，要把藏傳佛教作為中華民族共有的文化傳統來接受和保護。特別是，在當下藏傳佛教日益全球化、國際化的形勢下，強調藏傳佛教是中國佛教共同體的重要成員，強調漢藏佛教是中國佛教最主要的身份認同，倡導藏傳佛教進一步中國化，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

那么，藏傳佛教怎么才能進一步地中國化呢？這要求我們首先要明確什么是中國化？首先，我們應該明確中國化絕對不是漢化，如果我們依然像西方人一樣把中國理所當然地當作一個以漢人為主體和主導的國家，那我們就不需要談中華民族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就更無從談起了。所謂“中國化”就是“中華民族化”，這同樣是為了把小我、把五十六個民族，更好地整合、融入大我，即中華民族這個民族大家庭中，使每個小我都成為大我的組成部分，大家共同來構建中華民族的偉大傳統，建設中華民族的民族文化特色、形成一個包容力極強的中華民族性（Chineseness）。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我們使藏傳佛教這樣傳統的民族宗教，變化成為屬于整個中華民族的具有典型和象征意義的宗教和文化傳統，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象征符號之一。總之，我們應該從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個更廣闊的視野中，來理解藏傳佛教中國化及其重大意義。

其次，對藏傳佛教中國化的重大意義的理解必須與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實現和中華民族新時代的開創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藏傳佛教中國化不只是指藏傳佛教的本土化、中國化，它也指它的時代化，藏傳佛教的發展必須與社會主義社會的進步和發展相適應，它要為我國各種宗教實現中國化目標做出榜樣性的示范作用，要把藏傳佛教的良性和理性的傳播、發展，當作實現宗教當代化（現代化）的樣板，使藏傳佛教成為中國各民族團結一致、和諧發展的巨大助緣。如今，藏傳佛教在西方儼然已成為一種“后現代宗教”，其發展脫離了藏傳佛教本身的文化語境，淪為了披著西方話語的“精神超市”中的一種產品，因此，藏傳佛教只有積極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作為一種“共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文化傳統繼承發展，才能保留住它“不共的”宗教精髓，在傳統與現代的連接中煥發出新的生命力。當我們能清楚地理解藏傳佛教如何從西藏地方走向全中國，甚至全世界的歷史過程，深刻認識藏傳佛教與漢傳佛教交往、交流和交融的歷史，自覺自愿地把漢藏佛學作為中國佛教最重要的身份認同之一，我們才能真正實現藏傳佛教中國化的偉大目標。

總而言之，藏傳佛教中國化絕對不是一個偽命題，而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一個重要舉措。歷史上，藏傳佛教曾對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形成作出過巨大的貢獻，它是凝聚和團結各民族人民的一種寶貴的精神資糧。藏傳佛教中國化，不但不是要把它漢化，而是要把藏傳佛教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文化的重要典型和象征，這正好可以打破中國文化就是漢文化的舊思想、舊模式，徹底打破漢化的話語體系，在國際政治和思想舞臺上徹底打破單一的、刻板的中國形象，真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文章原載于《中國宗教》2023年第4期，作者沈衛榮系教育部“長江學者”，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